明代多元化社会的形成,大抵经历了150年、三个阶段。从太祖洪武至英宗正统时期(1368—1449),明朝建国的前80年,虽然也有过“小阳春”,但大抵上属于严峻冷酷的时期。经过元末长时

有钱才是大爷:新的价值标准兴起

明代多元化社会的形成,大抵经历了150年、三个阶段。从太祖洪武至英宗正统时期(1368—1449),明朝建国的前80年,虽然也有过“小阳春”,但大抵上属于严峻冷酷的时期。经过元末长时间的全国性战争,社会经济遭受严重的破坏,经济需要复苏,社会需要稳定,国家权力强势控制社会。在这期间,曾经发生过明太祖严惩贪官、滥杀功臣,以及对持不合作态度的文人实施打击,也发生过明成祖在“靖难之役”后对建文旧臣的持续镇压,还发生过明英宗时期对小说、戏曲的禁止。而且,在洪武、永乐两朝,还通过强制性迁徙,把农民起义时期的“杀富济贫”演绎为“夺富济国”。在实施打击的同时,重开科举,招揽读书人,谋求广泛的社会支持。从此,科举成为军功之外通向仕途的“正道”。在当时,谁能进入国子监读书,谁能中举人、中进士,谁的官做得大,谁就有价值。所以,读书人的出路只盯住一条:举业。这才是最有效、最体面、最符合国家意志的脱贫道路和展示自我价值的方式。“仕途”或“官本位”也成了国家倡导、民众公认的最基本的社会价值标准。

英宗正统至宪宗成化时期(1436—1487),明朝建国的80到120年间,严峻冷酷的政治气氛开始瓦解。随着社会经济的渐次复苏,社会财富开始积累,各地城市趋向繁荣,人们对物质财富的占有欲变得强烈起来。统治者的构成也发生了变化,无论是军功贵族,还是文官地主,他们都是社会财富的控制者。所以,国家权力对社会财富的控制也开始松懈,于是出现了第二种价值标准——财富。谁能够看准时机发财,那也是本事。于是,弃学经商的现象开始大量出现。这种价值标准的产生及被社会逐渐认同,成为明代社会经济发展特别是商品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动力。正是在这种价值标准的推动下,徽商、晋商、江右商、闽商、粤商等“十大商帮”以及其他地域性商人活跃起来,并且影响中国500年的经济社会发展。

宪宗成化至武宗正德时期(1465—1521),明朝立国100到150年间,随着国家的长治久安和经济的持续发展,文化消费的需求也逐渐加强,人们对精神的享受有了更多的追求。在这方面,上层与下层、贵族与大众有着共同的喜好和需要。大众需求推动了上层需求,上层需求刺激下层需求,文化产品、精神产品与物质产品一道构成明代社会的基本需求和财富来源。于是,第三种价值体系——“文化”,开始出现。不少读书人通过诗文、书画、民歌时曲、说唱词话、通俗小说,不少能工巧匠、名医名卜,以及精通或粗通堪舆、星相、占卜、房中术、黄白术等各种术数的人,通过他们的技艺,获得了社会地位、政治身份或经济收益。

在这个过程中,正统、景泰、天顺年间,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过渡期,在这个过渡期发生了一件500年前“感动中国”的事情。

根据竺可桢、王绍武等先生的研究,地球的北半球,从14世纪下半叶也就是明朝建国那段时间开始进入“小冰期”。而在15世纪20年代,也就是永乐末年及宣德年间,中国的气候比过去更为寒冷。“土木之变”和景帝即位的1449年—1450年,华北发生明代最冷的气候现象——汉水、太湖、淮河结冰。这一气候的总态势,使得宣德、天顺期间发生的自然灾害,比洪武、永乐期间更频繁、更严重。

有钱才是大爷:新的价值标准兴起

不得不说的是,明朝政府这个时候还是“责任政府”,努力帮助民众共同度过因自然灾害而产生的饥荒。但是,官府有赈灾之心却无赈灾之力。原因是多方面的。

第一在官府。明太祖、成祖期间,要求各县均设“常平仓”,储存粮食,以备灾荒。但是,随着洪武、永乐严峻冷酷政治气氛过去,官场的腐败也不可避免地严重起来,“常平仓”的实际储存和账面数字严重不符。

第二在储存。粮食的储存和黄金不同,既怕潮湿又得通风,需要不断倒仓,这就需要极大的成本。三年粮食丰收,不但粮仓装不下,甚至觉得粮食根本不是问题。等到需要粮食的时候,粮食不足了。

第三在人口。随着人口的增加,一旦遇上灾荒,政府的赈济压力比过去大得多。

有官员开始在富民之中“劝赈”。一开始是官府向富民借粮,后来发展成富民主动向官府纳粮。正统二年,明朝廷做了一件十分漂亮的事情,把各地捐粮富民的典型共十人,一并请到北京,进行嘉奖。不但给予“义民”的光荣称号,而且免除全家若干年的杂役,还以皇帝的名义,赐给嘉奖令。这既是巨大的荣誉,也是巨大的无形资产,给其他富人以示范,成为一种“国家动员”,用“感动中国”的人物,动员其他的富民。在这一“动员”之下,短短三年时间,有数百上千的富民因为纳粮、纳草、纳马、纳银而受到嘉奖。

这个时候,朝廷恍然大悟:原来,经过半个多世纪的休养生息,民间竟然又储藏了如此多的财富。于是大事小事、有事无事,以各种名目、各种荣誉,动员富民捐纳。朝廷在动脑子,如何从富民那里多弄到一些钱财;富民也在动脑子,如何从朝廷那里获得新的资源。义民的称号通过捐纳得到了,冠带也有了,不但自己有了,父亲也有了,甚至帮去世的爷爷也捐了。然后,有富民开始向朝廷提条件,捐可以,但得让本人或子弟到国子监读书。到国子监读书有何好处?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“入编”了,可以直接做官,也可以直接参加科举考试。对于富民的这项要求,礼部坚决反对,不能让国家的最高学府有铜臭味。但是,礼部要的面子,挡不住户部要的银子。于是,从景泰到天顺,十年时间,有上万富人子弟通过捐200多两银子,或者三到五匹马,或者几百石米,进了国子监读书,后来更降到120两银子。

这个现象的发生,令许多通过苦读而进入国子监的监生极度不满,有600多位国子监生发布联合声明,不屑与这些“富二代”为伍。针锋相对的是,有100多名通过捐纳进入国子监的富家子弟也发布联合声明:有本事还是没本事,考场上见。结果,在接下来的多次科举中,不少“富二代”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正了名,他们不但中了举人,有的还中了进士,让人刮目相看。

在富家子弟通过纳粮、纳银、纳马进入国子监的启发下,明朝出了一条新的政策:三品以上的京官,可以有一子或孙“荫”为国子监的监生。所以我在一篇文章中指出,通过“十年寒窗”进入官场,又在官场苦熬了若干年才做到三品以上京官,这种资格在入国子监读书的问题上,只值富人的120两银子。

这个事情在当时具有重大的意义。

意味着明朝的国家权力对社会财富、对个人财产合法性的承认。国家权力不能再像洪武、永乐时期那样,时时通过强制迁徙及抄没,剥夺富人财产。

意味着国家权力与社会财富之间的态势发生了变化。社会财富、个人财产不但受到国家的公开承认,而且当国家权力需要社会财富帮助时,需要用国家荣誉进行交换,富民则可通过个人财富,和国家权力讨价还价。

同时也引发了社会价值观的巨大变化。原来,科举、做官并不是唯一的出路,通过各种方式发家致富,同样可以得到社会的承认。

“财富”正是在这个过程中,成为人们公认的价值标准,民众在“仕途”之外,有了“财富”这一选择。弃学经商、弃农经商成为诸多读书人或“社会精英”实现自我价值的新出路,用句今天的时髦语:“有钱就是大爷。”明代社会从此进入“仕途本位”与“财富本位”并存的发展阶段。

江南地区从明朝前期的严峻冷酷中缓过气来之后,苏、松、杭、扬重新成为大众文化、大众娱乐的策源地,并且创造出极大的社会财富,推动了明代多元化社会的形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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